我們的母親,我們的母親。我曾經告訴過我朋友,沒有人能像我們的母親一樣傷我們的心。我也肯定我的母親會說沒有人能像我一樣傷她的心。在這世界上,還有任何一種關係像母女一樣,充滿了期盼,夢想,和失望嗎?如果有,我不覺得我想知道。我在寫這篇文章時是想著我的母親的,嘗試著用我的方式來表達對她的尊敬。她是我這篇文章的第一個讀者,我也跟她說如果她不願意我不會發表,我希望這足以使她不用那種不滿意的表情看著我。我幾乎可以聽見她在跟我抱怨為什麼我要公開那麼多我們的東西,為什麼我要將自己的悲傷、痛苦和憤怒寫在所有人都能看到的地方?
我人生的很大一部分對我母親來說是不可理解的。在她看來,我的人生選擇很奇怪,我的意見更加奇怪。我的職業道路危險而不尋常,我好像把金錢當成我的敵人一樣,完全不接受所謂常識的概念。我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安全,居然會去相信要廢除警察監獄。或者說,我覺得我需要相信廢除警察監獄。
廢除警察監獄意味著建設一個監獄不再存在,也不再需要存在的世界,一個存在著比監獄更好更有效的應對傷害和不公的世界。
許多人會說廢除警察監獄是一個天方夜譚,我也知道我母親也是這樣認為的。但是我相信警察監獄應當廢除不是因為我是個樂觀主義者。正相反,我從內心就是個悲觀主義者,我不相信人性本善,不相信技術進步本身會帶來社會進步,也不信任我們的各種社會機構和製度。我常常自問,也常常問別人,為什麼當人們知道世界上每一個國家的每一個角落都充斥著暴力、惡行和創傷之後,還能像沒事一樣繼續生活下去?
別人常常對我說,人生也沒那麼壞,忍忍就過去了,未來總會更好,但在我看來這些回答聽起來就像是謊言。全球新冠疫情已經到了第三年,但阻止它傳播和致死的辦法我們還是連影都沒有(Roe 2021;Yang et al. 2022)。氣候變化已經到了不可逆轉的災難的邊緣(DeConto 2021),當我想像未來時,我腦中出現的總是一片破敗和死亡籠罩的荒原。
此外,我也知道有些人的生活是不可想像地恐怖,比如那些不得不經歷創傷或與殘障共存的人,有時那種生活會不被社會認為是“可以忍受”的(Beaudry 2020)。我知道我自己的人生在許多別人看來就已經是不可忍受的。有時我不由得想,我人生中快樂的時刻能給我足夠活下去的理由嗎?又或者我應該在安大略省最近的安樂死計劃裡被歸於“第二類”,因為在社會想像中我們這些人的人生是如此痛苦,應該被鼓勵去自殺,即使我們中的許多人仍然在尋找活下去的辦法(Favaro, 2022)?
我之所以去尋求不尋常的認識世界的方法是因為我對那些現有的辦法已經絕望了。我是如此悲觀,以致於我覺得只有一個奇蹟才能讓我得到救贖。以其關於階級、種族和性別問題的著作知名的bell hooks教授在她的《作為解放手段的理論》一書中寫道:“我成為理論家是因為我感到痛苦,因為我心中的痛苦是如此之重,若非如此我就無法繼續活下去。我開始理論研究是因為絕望,因為我想找個辦法來認識和解釋我身邊和心中發生的一切。最重要的是,我需要有個辦法來讓我不再痛苦。”(1994)
對於我自己來說,我寫作關於愛和更美好的未來(比如警察監獄的廢除)的文章,也不諱言我自己人生中的黑暗現實,是為了給予我自己一個我可以相信的夢想。這些故事給予我希望和一種通過努力或能變成現實的“可能性”,這在我看來要比別的什麼都更靠譜。
但正是這些我賴以獲取希望的理論讓我母親感到頭暈皺眉。她叫我不要再去碰什麼理論,因為她覺得那些東西加重了我的痛苦。她叫我不要去看那些讓我不適的內容和讓我絕望的故事。但即使我不再去看,我也忘不了我看過的那些,我所能想像的未來也還是會是一片絕望的廢土。
我不知道該如何讓她明白我為什麼不能不去看這些東西,為什麼迴避痛苦也意味著迴避希望,我只能請求她幫我繼續探索下去。這個請求在我年紀小些的時候是不可想像的。只是經歷了最近這幾年我母親和我才能有這麼多的開誠佈公和互相信任。這也是我想在這裡記錄下我們的對話的原因之一。我想以此記錄下我們生命中的這些歲月,來慶祝我們這些年的成績。
於是現在我要開始敘述了,希望你會願意讀下去。
若干年前有一段時間,我過去的痛苦記憶讓我覺得無法忍受。說實話,現在我也覺得那些痛苦難以忍受,但這篇文章不是為了說那些東西。我寫這篇文章是為了記錄我母親和我的對話,我們的爭執,和我們的愛。
所以我想要說的是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盡力讓自己忘卻我的痛苦記憶,也向我母親隱瞞了它們,雖然我那時盼望著她能發現並且告訴我她能看到我的痛苦。我讓自己保持忙碌和疲憊的狀態來避免思考。我努力工作,努力攀岩,努力跳舞,一周七天晚上都在外面度過。我耗盡了自己的精力以避免晚上做噩夢,但仍然不能阻止我想起過去。
我和我母親以及整個世界的交流變得越來越痛苦,我絕望地將自己和外界割裂開來,希望如果能找到一個隱藏自己的地方的話我能盡量推遲不可避免的崩潰,熬一天算一天。結果當然是失敗的,我的自我孤立只讓我在自憐、絕望和孤獨中陷得越來越深。我當時覺得我是在經歷悲傷,至少這是我的心理治療師說的。
我母親感到非常困惑,她不知道我到底在經歷什麼,我也知道她在掙扎著不去違背我的意願衝進我不願告訴她地址的那間公寓裡。從她的自製裡我可以看到她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努力地給予我尊重,所以最後我告訴她了那些我從沒想過會對她說的事情,那些我向她隱瞞了幾十年的事情。
我聽到過太多家長不願接受自己孩子的故事,太多親子故事最終終結於家長指控孩子撒謊,拒絕孩子的傾訴。我知道自己是何等幸運,有一個願意坐下來等我,承諾她會傾聽的母親。從這裡我們的對話才真正開始,我真的能感到她是如此地希望能按照我想要的方式與我溝通。如果這是一部電影的話這就是個大團圓結局了。
但我們並沒有立刻變成不同的人。我們仍然帶著原來的想法,原來的錯誤和原來的誤解。此外,我其實並不是一個能做這種電影的主角的人。我的人生不能被拍成這種溫暖人心的電影。我與我母親的對話並沒有帶來希望和幸福,而是擔心、恐懼和自我懷疑。我們的許多對話終結於互相高聲對罵。說實話即使現在也還是常常是這樣。
她想要理解我,但我們的記憶是不同的,我們的人生經歷是不同的,所以這種理解並不容易。我們大部分的對話是關於如何度過我們的人生,我們的需要、願望和人生選擇。換句話說,我們的對話常常是這樣:
母親: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樣自找麻煩的人。你整天憤世嫉俗,不願意做很多能讓你獲得成功的事情。有那麼多種工作是你拒絕做的,有那麼多種職業是你覺得不好的,然後你還整天讀那些負面的文章。你都幾乎養不活自己。我死了以後你怎麼辦?到時候誰養你?
我:我沒事的,因為我並不是“幾乎養不活自己”。你所認為的“活著”和我所認為的“活著”不是一個概念。你覺得人活著就應當不用努力,生活平靜安全。但我不願意過這樣的生活。我知道如何應對危機,如何放棄不必要的東西去度過難關。我知道如果我遇到困境時應該怎麼解救自己並尋找出路。我知道如何度過幸運和不幸的歲月。我知道這不是你想要我過的人生,我知道我選擇了一條比常人更艱難的道路,但我接受這一點。
母親:我怎麼能讓你去受苦呢?我有什麼辦法能讓你不去受苦呢?我覺得我要更努力工作才能讓你過你想過的人生而不受苦,但我真的很累了。
我:你沒有辦法讓我不受苦的。請別再要求我過你覺得幸福的人生了,我在那樣的人生里不會幸福的。有的人會享受那種人生但我不是那種人。請聽我說,我只需要你聽我說。
***
母親:為什麼你把陌生人放在自己家人之上?你不能就專注於我們,就我們兩人的幸福嗎?你這種對世界的絕望,這種對人生意義的追尋,如果你的人生意義就是我們倆的幸福的話不就完了嗎?
我:我不能那樣生活。我不知怎麼說能不傷你的心,但我覺得那樣不夠。我需要有更大的人生意義,我的人生需要有更多東西,我需要能夢想一個更美好的明天,一個不僅僅屬於我們而且也屬於每一個人的明天,要不然我就無法活下去。我需要去思考有哪些更好的可能,去想像一個我們有比現在更好的出路和選擇的未來。如果不這樣我怎麼能讓自己不再痛苦呢?是這種希望讓我每天早上能起床,讓我覺得我經歷的痛苦並非沒有意義。我是一個貪婪,有野心,自我的人。
我需要讓我的人生有超出自我以及家庭的意義,超出讓我得到舒適和個人成功的意義,我要做一個對世界有益的人。我能做一個滿足於個人舒適生活的人嗎?我能強迫自己去不要思考,不要痛苦,不要思想嗎?我不知道,但請不要強迫我去做這種人。
我的人生選擇讓我母親很擔心,但我不知道我如何能選擇別樣的人生。她想要我不要讀那些讓我絕望的書籍和文章,因為覺得我讀那些是在傷害自己。在這點上她和我的心理諮詢師所見略同。我知道什麼是自我照顧,知道要照顧別人先得照顧自己,當負擔過於沉重時應當暫時放棄的道理。但我的負擔來自於我自己。我怎麼能放棄自己呢?我怎麼能忘記我自己的人生呢?
我的記憶會侵入我的生活,我的情緒會激動,我不能控制這些。類似地,我母親在廢除警察監獄的問題上不贊成我的觀點。我能理解她的反對理由:她想要我能得到安全,她想要把那些可能傷害我的人關起來,這樣她就可以確信我不會再受傷害。但我知道她所想像的那種安全是不可能存在的。
她想像的危險和我害怕的危險並不是同一種東西。我知道暴力和惡行很容易被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掩蓋,我知道我自己的痛苦不是支持這種隱藏的,系統性的暴力的理由。我唯一的出路是理論思考。我們怎麼能在傷害發生前防範它呢?我們怎麼能減少傷害的發生而不是讓傷害更難被發現呢?
有別的人也在思考這種問題嗎?那些人是怎麼說的?那些人找到了出路嗎?對於我而言廢除警察監獄不是一個關乎同情或者原諒的問題。我不想原諒誰也不想要求別人原諒誰。問題在於目前的司法系統不能保護受害者,無助於傷害的療愈,除了冷酷的複仇之外什麼都提供不了。
我不要復仇,復仇不能吃,不能給我帶來希望。所以我一直在尋求能保護人們,能帶來療愈,能帶給人們復仇之外的東西的解決方案。我繼續向我母親害怕的方向走去,我母親繼續為我擔心。
我知道我母親希望我做出什麼人生選擇,但我一想到要按她想要的選的話就只會讓我的痛苦得不到任何疏解,就沒有辦法能讓我的痛苦得到暫時壓抑,沒有辦法得到解決問題的希望。母親我真的對不起,但我真的沒辦法說服自己去過你想要的但我不知如何能讓自己接受的那種人生,我也沒有辦法能讓你不再擔心。
我知道許多人覺得我母親有我這樣的怪女兒很可憐。我想盡辦法讓我自己不去告訴自己我母親可能也是這麼想的。我想質問世界,我想過這些,我為此痛苦過,憑什麼我的選擇就是錯的?有很多次我跟別人解釋我的世界觀,別人說自己從沒這麼想過然後就想反駁我因為那些人直覺覺得我是錯的。
有時我真的很絕望,讓我自問是否該接受那未來的廢土的不可避免。在我自憐時我覺得我的人生就是一串的失望,就是一片絕望。但這種自憐的時刻已經越來越少,越來越不頻繁,我希望它們未來會變得更少。
在開心的時刻我覺得我的人生比誰的都要充實,有理想,有信念,有目的。我對自己和自己的選擇感到自信,相信我做的是對的和對世界有益的。在我母親和我有互相理解和互相接受時我尤其感到這種喜悅。當她能夠覺得我的人生是值得驕傲而不是應當感到悲哀的時候,當她讀了我發給她的bell hooks的名言,說她不理解,但反复讀了幾次直到理解時。
在這些時刻我覺得即便我們有那麼多不同,至少我母親在嘗試理解我,她已經做到了很多。這些時刻讓我覺得世界是有意義的,讓我理解為什麼我們要前行。沒有我們的對話,沒有那些常常充滿痛苦和煩惱,我們雙方都犯了很多錯的對話,這些時刻就是不可能的。我想要我母親為我,為我的選擇和我的人生感到驕傲。有時候,我覺得她是這樣想的,而我覺得這就夠了。
Beaudry, J.-S. (2020, December 14). Bill C-7, assisted dying and “lives not worth living.” Policy Options. https://policyoptions.irpp.org/magazines/december-2020/bill-c-7-assisted-dying-and-lives-not-worth-living/
DeConto, R. M., Pollard, D., Alley, R. B., Velicogna, I., Gasson, E., Gomez, N., Sadai, S., Condron, A., Gilford, D. M., Ashe, E. L., Kopp, R. E., Li, D., & Dutton, A. (2021). The Paris Climate Agreement and future sea-level rise from Antarctica. Nature, 593(7857), 83–89. https://doi.org/10.1038/s41586-021-03427-0
Favaro, A. (2022, April 14). Medical assistance in dying: Woman with chemical sensitivities chose death. CTV News. https://www.ctvnews.ca/health/woman-with-chemical-sensitivities-chose-medically-assisted-death-after-failed-bid-to-get-better-housing-1.5860579
Roe K. (2021). A role for T-cell exhaustion in Long COVID-19 and severe outcomes for several categories of COVID-19 patients. Journal of neuroscience research, 99(10), 2367–2376. https://doi.org/10.1002/jnr.24917
Yang, J., Gong, Y., Zhang, C., Sun, J., Wong, G., Shi, W., Liu, W., Gao, G. F., & Bi, Y. (2022). Co-existence and co-infection of influenza A viruses and coronaviruses: public health challenges. Innovation (Cambridge (Mass.)), 100306. Advance online publication. https://doi.org/10.1016/j.xinn.2022.10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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